老佘喜爱文字。我和他相识也是因为文字。
那次邵东市作协搞活动,两三百人,挤在临时搭建的“礼堂”,热闹得像一锅滚粥。我认识的人很少,我又脸皮薄,就往后面的“角落”躲,没想到碰见了老佘。他穿一件灰色的旧夹克,一头花白的短发,脸庞清瘦,皱纹在额头上画五线谱。他坐在一条凳子上,低着头看手机。我东张西望找座位时,他忽然站起身说,坐这里吧,像熟人似的。我们就这样认识了。
后来真的熟了,知道了他的“底细”:他在一家银行上班,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。可在别人眼里,他是一个木讷、不修边幅的人,而且还“不思进取”。有次在外面吃饭,同桌一人评价了他:老佘这人太老实,他的同学,不少都当了行长……有位文友曾当着他的面说:老佘,你也太不讲究外表了,还不到六十岁,看起来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!对于别人的评价,老佘总是友善地“嘿嘿”两声,不反驳,也不附和。
老佘还是个胆小的人。有一次,他和单位领导去新疆考察。去时,坐飞机。可回来时,他死活不肯坐飞机,要坐火车。问他原因。他说:“飞机飞得快,飞得高,飞进云里时,颠得像打摆子;降落的时候,一次一次往下猛跌,太吓人。火车虽然慢悠悠,但稳当。”
老佘不善交际,甚至怕坐飞机,却喜欢写文章。他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起床在手机上写,雷打不动。老佘写身边琐事,写市井见闻,那些鸡毛蒜皮、花草树木,在他笔下有了性格,有了喜怒哀乐。他的文字,和他的人一样,质朴,甚至有些笨拙,没有什么花哨的技巧,但有一股子诚恳。他每天写的文章,都发在微信朋友圈,从不主动投稿。热心的作协领导爱才,常常“搬走”他的文章,发表在《绿汀文萃》,或推荐到报刊发表。
我和老佘成为朋友后,每次作协搞活动,都会一起去,去了,又一起走,颇有孟不离焦、焦不离孟的味道。我们有时谈到文字。我说,你真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,每天都写文章;你写出来的文章,要多修改,争取在纸媒发表,要么出一本书,别把自己埋没了。他回:“人嘛,各有各的活法。写文章嘛,也各有各的写法,就像种地,别人种稻子,我种草籽。别人的稻子丰收了,可喜可贺。我的草籽长得葱葱郁郁,我也开心……”他打开话匣子,说得头头是道,滔滔不绝。原来,老佘也有口若悬河的时候。
我有时故意挑他文章的刺。“老佘,这段话太啰嗦了!”“这篇文章太散了。”“这个比喻,不新鲜。”对于我的指手画脚,他从不计较,总是“唔唔”应着,然后“嘿嘿”两声。
最近一次见老佘,是在千子村。我们一起参加邵东市作协和邵东市诗歌学会举办的重阳诗会。来参加活动的大多是文人,文人聚在一起自然要谈文字。这个说某某又在大刊发了一篇作品,那个说某某加入了省作协。我们谈得高兴的时候,忽然不见了老佘。我四处张望,看到他站在远离人群的围墙下。太阳已高悬在千子村东边的山顶上空。老佘的影子,一半落在地上,一半立在墙上,像一截折断的老树桩。
活动开始不久,我接到电话,说家里有事,要我马上回去。我去和老佘告别。他犹豫了一下,说,你要回去,那我也回去。
在车上,老佘又打开了话匣子。他说:“我这人没别的爱好,就喜欢写乱七八糟的文章,一天不写手就痒。今年退了休,打算去长沙住,以后有大把时间,可以随心所欲地写……”
我忽然失落起来:老佘要去长沙住,意味着以后见面的机会更少了。不过,他说会继续写文章,我又释然了:以后还可以经常在他的文字里,和他相知、相逢、相聚。
(申云贵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