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12-12

●精神家园

迁居记

严 琰

近段,每至黄昏,我便回到这居住了十三年的旧居,清点东西。满地的纸箱张着口,像等待被填满的胃,也像急于倾吐的嘴。我蹲在书房一角,整理旧书。手指抚过那些略微卷了边的书脊,一些名字与字句便从沉睡的记忆里醒来。一本发黄的讲义夹里,滑落出几片早已干透、脉络清晰的银杏叶,那是多年前在校园里随手夹入的。叶的边缘已脆,轻轻一碰,便发出细微的、簌簌的声响,仿佛时光本身在低语。

抬起头,目光撞上窗。窗外的香樟,刚入住时还不到二楼窗台,纤细伶仃;如今它的枝叶早已密密地探到四楼的檐下,蓊蓊郁郁。四季的风雨,孩子的欢闹,邻里的寒暄,似乎都曾被这浓荫悄然吸纳,又在寂静时无声地释放。这满眼的绿,是时光最忠实的刻度,也是记忆最深沉的底色。

老房子所在处,十三年前尚是小城的末梢。楼下的街道入夜便黑黢黢的,买个日用品要走好远。后来,街灯一盏盏亮起,店铺如雨后蘑菇般接连冒出。喧闹的人声、车声,渐渐织成一张绵密的网,将日子包裹得严严实实。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处拐角。果蔬店的老板娘见了我,总会笑着塞来一把葱:“老师,今天的菠菜水灵呢!”这些琐碎的、带着烟火气的牵连,让人眷恋。

而新房在学校西隅的“学苑小区”,靠近一片小小的、长着芦苇的水泽。房间是简约的,纯白的墙体,整面的书柜,晨光可以无碍地洒满每个角落。从阳台望去,是蓊郁的西山轮廓,晚霞如烧时,美得令人屏息。窗外是校园的一角,能望见年轻的学子抱着书走过林荫道,也能望见远处平缓起伏的田野。空气是润的、清的,带着植物与泥土的的气息。从那里到课堂,步行只需十分钟。

可我却一直拖延着,迟迟不愿搬离。今天说梅雨季潮气重,待秋凉;明天又说甲醛味太浓,待来年。心底那片小小的、诚实的影子却在低语:你只是舍不得。舍不得这旧居里,时光层层叠叠沁润出的温润包浆;怕那过于明亮的新空间,照见某种中年的清寂。老房子的一切,固然有些陈旧、有些局促,但它们与我共呼吸了十三年,已是我生命肌理的一部分。这搬迁,不仅仅是从一个空间挪到另一个空间,更像是一场对过往生活的、小心翼翼的剥离。

心,就在那一刻定了。老房子里面保持原本的模样,我只拣选最必需的。衣物从简,书籍也只取当下最渴读的与教学最紧要的。装箱时,我用粗水笔在箱侧写下“甲部·诗”“乙部·史”,像为一段生命进行郑重的编目。更多的,我选择留下——留下满架的旧书,留下墙上的挂饰,留下阳台上那株沉默的墨兰,留下一个完整的故事现场,供记忆随时溯游。

打开新房的门,那股我所“惧怕”的、清新的空旷感扑面而来。我将各种绿植妥贴安放于敞亮的阳台。在雪白的墙壁与明亮的玻璃映衬下,它们蓦地显出一种沉着而安稳的生机。拆箱,将书籍一本本放入书架。当熟悉的书依次排列起来,当那几片脆弱的银杏叶被我重新夹入一本诗集,当孩子的照片在崭新的书桌上立起……空气中,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悄沉淀、融合。

傍晚时分,我推开阳台的门。西边的天空正燃着一片烂漫的晚霞,玫瑰紫里镶着金红,壮丽得不似人间。晚风拂过楼下新栽的桂花树,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、甜甜的幽香。远处的校园,路灯次第亮起,像一串温润的珍珠。几个学生说笑着走过,声音清越。那一刻,心头那点淤积的、黏稠的不舍,忽然被这浩荡的晚风与芬芳吹散了些许。

夜幕完全落下时,我独自坐在还未完全归置好的客厅里,只开了一盏落地灯。我静静地坐着,听着这座新房子在夜色里发出的、极细微的、陌生的声响。我知道,适应这新的“陌生”,需要时间。但我也知道,生活,就是一次次告别与抵达。老房子的时光,已安然存入记忆的锦盒;而这里,这明亮的、带着青草气息的“新”,正等待着被新的日子、新的故事,一寸一寸地,填满,温热。

窗外的秋虫,开始试探地鸣叫起来,清亮,而又绵长。